第二十一章 新阿美西亚-《地球上的一百亿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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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球的时间中,来到新星簇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对于李明都,却依然是星桥中恍惚的一瞬。
新的星簇也有名字,黑球说译成汉语应当称之为三秋。三秋与含光、紫云还有昭阳都不相同。首先,顾名思义,它是个三联星系统。
最现眼的自然是位于整个三秋中心的红超巨星,它已吞没了接近轨道的其他行星簇。可其他两颗就难找得紧,李明都左顾右盼,总算是找到了一颗远在天边像是一个小点的幽幽发蓝的星体。
这实在是一颗乏善可陈的星星,如此黯弱又卑微,在这总是黑暗的天空中,也难以寻到痕迹。它的周边或许也环绕着行星簇,但在这个距离上已经看不清晰。当时的李明都实在不以为然,很久以后他才从学者的口中得知这是一颗蓝矮星。蓝矮星是红矮星消耗了大多数氢燃料之后所能发展出来的恒星。红矮星的寿命极长,想要自然演变成蓝矮星,需要比宇宙肇始到人类诞生……也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还要漫长得多的时间。换而言之,对宇宙的前代,这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假想天体,除了这星簇相逢,他已再无缘得见了。
尽管心不在焉,但他不想让黑球感到冷落,便强打着精神问道:
“第三颗恒星在哪里呢?”
“在那颗恒星的内部。”
李明都略微地感到惊讶了,目光迎面状向了那颗遮蔽了绝大部分视野的太阳。
天球在三秋的分体就在它们的身后幽旋,被红超巨星映得灿若朝霞。层层向外的弦上挂着数不清的其他球体,像是黑魆魆的夜里逐渐熄灭的火堆。阳光像是火堆边上栖息的人们所作的黎明的梦。
黑球为他指明了方向,李明都便确实发现了存在于火焰中的一个若有如无的阴影,像是从火焰里冒出的黑烟。
“据那些久居于此的球体们说,那是一颗中子星。”
为了更好地观测这片凝实的阴影,黑球抬了抬自己的位置,偏离了原本弦迹。它惬意地、恬静地说道:
“按照你带来的知识,中子星是恒星走向末日变成的。那么这颗中子星便是在变成中子星的时候被自身的爆炸推动,接近了它的伴星。原本它们理应互相毁灭,但凑巧的是,这颗伴星同样已经到了生命末期,氦闪已经爆发,作为红巨星的表面迅速膨胀,犹如海潮吞没了海滩上的玻璃球。双星中的一颗已经死了,另一颗已经是暮年,它们不可能长期维持这一状态,寿命也变得奇短无比。这样的景象近来我每每能在梦中遇见,那想必在曾经的浩瀚的星空之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球已经发现李明都没有在听。侧过头一看,李明都仍在出神地注目那一块儿阴影。
那一小块中子星的阴影已经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边,但红超巨星的火焰在球体们的面前熊熊燃烧着,灿烂的红光沿着最后智慧的生物的表面移动,把它们的身体照耀得亮堂了一半。黑球沉静地注视着这颗蔚蓝的球体,忽然想起了他对它们说的星空。
对于这个不能自主的时间旅者如今心中所想,黑球想有一部分是它知道的。
于这一部分,就当是为了答谢一窥星空的缘分吧,它轻轻地摇晃着说道:
“你不必担忧的。”
“我……”
李明都顿了一下,他看向了半边赤红的黑球。
“天球有做不到的事情,但天球在自己能做到的领域中,它是至信的。”
黑球正对着李明都,显得无比娴静:
“它比谁都重视信任,它不会违背它自己的法。你会回到过去,你会重新见到你所生存的星空。”
末了,它还说:
“来一次不容易,多观赏一下我们的家园吧。你看这黑色的天幕,是不是正衬托了最后的星星的明亮呢?”
听到家这个字眼,疲劳的不定型的身躯重新舒展开来。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黑球已像是喝醉了一样摇晃着远去。再一眨眼,黑色的动物身披黑色的夜,已是彻底看不到了。
而他仍然站在原地,左侧的近处是庞大无比的红超巨星,而右侧的远处是又小又蓝的矮星,但正因此,两者之间的世界便被衬得格外开阔,落在两者之间的星星都在闪闪发光。被叫做三秋的星簇显得格外优雅而明快,球体们在这里静静地绕弦旋转,等待着还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诚如黑球所言,对天球的担忧是他现在思虑无法抛弃的一部分。
只要天球的承诺还有一天不兑现,他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天球的不对等,也没人比他更明白灰球被放任自流的惨死,因此他始终对天球将信将疑,对天球的答允患得患失。
好在他没有等待多久。
黑球离开的几天后,在天球外的一道弦上,一颗红色的小型球体找到李明都,告诉他天球快准备好了。
它还说:
“您需要准备一下吗?但不能太久,天球已经在等待了。”
蓝球内部的不定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尽管茧内没有冷与暖的概念,但这样,好像这幅身体就能稍微暖和一点。在这惴惴不安的最终时刻,他再度环顾周身,永恒虚无的黑幕之下,是短暂浪起的群星。天球距离一颗浅蓝色的气态巨行星很近。那颗巨态巨行星现在就在他的背后,上面的气作风吹成了漂亮的大漩涡。
他抖了抖身子,转过来看红球,红球也在看他。
“我没什么,可以走了。我必须回去,没别的。”
他端庄地说。
丝弦的道路便再度在他的面前开展了。进入深渊般的入口,便穿入了亮堂的外壳,轻轻一跃,从下表面来到上表面后,红球引着他进入了那一圈圈同心圆的建筑里。在阵的中央,仍然画着那一条熟悉的黑色的粗线。
而站台就在他的头顶。
红球观察着这个人。
“天球正在等待你。”
“我知道。”
“闭上眼睛,沉入黑线,你就能进入内壳了。”
“好的,谢谢你。”
他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往前走。红球收住自己的好奇,在蓝球上施加了一个很小的力。蓝球稍往前去,没入黑线,周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来自内壳中央的光线透过眼睑,照射到李明都的眼里。
他睁开眼睛,一缕微芒吸引他望向太阳的方向。他还记得这个太阳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一个黑暗的天体。它的照亮只是被它束缚在附近无法逃逸的光。
这里就是天球的内壳。天球没有实体,他就对着那个太阳问道:
“什么时候开始?”
“还要等一会儿。”
声音在四方隆隆发响。
来自过去的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凭你的力量也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谁知声音认真地回答了:
“我是有限的实体,永远也触摸不到无限的光。”
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李明都突然愣了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他早已得出过的结论,这些球体不是万能的,甚至不能说是强大的。
“好吧,我能问问,你要怎用么把我送回去?”
天球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平辈朋友一样说道:
“还能是什么呢?”
不定型的身子稍微颤抖了下:
“无上明星,或者……经典多体离散式时间对称晶系?”
听到他的回答,天球的声音像个憨憨的孩子似的笑了:
“你说错啦!那是灰球去的地方,你要用到的是非对称晶系。”
不知怎的,在又一个陌生的词语面前,他竟没有去问这个词语的意义,只是静静地等待时间的过去。
只一会儿,光亮像是被赋予了形状,精准地照在蓝球的表面。李明都意识到天球是在叫他向前了。
和许多个日子前一样,李明都仍然没有任何在运动的感觉,像是在走,但球体本身只是在漂浮。
人仍然靠在外头,在往前的时候,视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这时,他才发现在远离“太阳”的一侧,那颗血肉星球居然还在。随着他的靠近,血肉星球也就露出弦月的形状,颜色是漂亮的粉。
等再近点,阳光照耀在泛着红色的海上,好像可以看见云和风的痕迹。从极高的地方远眺,李明都看到了一些高耸的建筑,看到了血色山麓上像是在发着光的绵延的建筑。人那一个平凡的脑袋里就立刻想到了那些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从自身复制的人。好像在这个高度上,凭着茧的功能,也可以看到地面上一些正在移动的小点。
他尽力地撇过头去,像原先那样,不去看也不去想这些人。
只是这时,天球又响起了无形之声: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李明都并想不出来天球想要问些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天球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谁知,天球说道:
“你真的确定自己想要像灰球那样继续前进吗?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李明都的脚步忽然一顿,他仰着头,越过肉星,看到了中心会发光的天体。他看了半天,然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但天球确实是想要问到底了。
一个理性的声音从茧的表面掠过。
“从情感的角度出发,灰雁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我想你也有你的不得不做的理由。不过从‘能不能’的角度出发,人子,在我们的时代,你确实非常特别,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么特别的——”
接着,是从容不迫的声音在蓝球的表面反射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会轻易接触星簇物质吗?”
李明都早已有过设想:
“超簇分裂失调综合症?”
“差不多吧。”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说道,天球当然知道李明都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词语的,“在你的话语体系,你曾经称它为分裂的意识形式。”
接近中央后,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围绕视界运行的尘埃反射了光辉。跨过肉色的星球,对于茧的飞行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而这瞬息之后,李明都稍微放松了一些。终点仍然很遥远,但最让他感到恶心的一环已经度过了。
只是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回旋不散,这会儿变成了犹如那位代人‘医生’一样的轻声细语:
“分裂,你早知道这回事儿,但你却不想面对它。你早已经分裂开来——你看不到,却能预测——你的过去和你以及你的未来已经不是一个连续的实体。它变成了离散的。绵延……也就是‘时空的自我回忆’,在你的身上已经不再生效。你从一个聚集的束动物,成为了分散的簇动物。束生物是连续的,像是被握在手中的一束,但簇生物却是跳跃的,它们跃过了历史,在另一个维度上生长。这也是星簇物质与正常物质不同的地方。正常物质在时间上是连续的。然而星簇物质在时间上是不连续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是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的。因为它们在时间上本就不连续。时间不连续物质是不该出现在我们的宇宙的。”
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但一声不吭,急忙地往前走。那“医生”似的声音在下一瞬间变成了像是母亲般的怜悯。
“但正如星簇物质不该出现一样,束动物是不该成为簇动物的。这就是会导致物质凭空出现与消失的症状‘簇分裂’,也是不能随意混入星簇物质的最基本的理由,这是一种在物质间会发生传染的特性,它永久地变更了物质与物质之间存在的次序和模式。”
天球所言固然已经超出了他的常识,但确实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他或帮助过他的人所告诉他的曾经所想。
那些模糊的想法,借由天球的讲述,变得具体。
他继续保持沉默。
可天球仍然喋喋不休: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平常的悖论,从你的经历中也可以轻易地发现,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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