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破阵乐-《开唐.教坊》


    第(2/3)页

    那人本正敲得满身大汗,那断了的鼓槌飞迸上来,正打中他的额头。那击鼓者忍不住痛叫一声,仰面倒下。

    太常令一时惶恐已极,生恐天子责怪。却见李世民微微一笑:“好久未见有人阵仗之中负伤了。带下去好好养伤,以军中伤者惯例论赏。”

    太常令一召手,已有人把那击鼓者抬下去。

    他又一召手,意思叫人替补。可堂下乐工一时惶恐,竟没人看懂。

    那少年却顺手抄过身边鼓师手中的鼓槌,心里昂扬扬地就直行向到殿上!

    他一步一步走得清刚矫健,李世民不由在胡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少年虽初次上殿,心中并不怯惧,反将一双眼向殿中望去。今日原是私宴,殿中臣子并不多,与李世民多属亲谊故旧。其时唐已平定天下,朝廷正以文学治世,只见殿中诸臣人人俱都戴着三梁进德冠,哪怕他们多是戎马出身。其中一人想来必是魏征。因为人人都翘首注目望向场间乐舞,独他一人秉承儒家习气,低眉垂目,恍如未闻。

    那少年早听说魏征闻《大韶》、《云门》则喜,闻《破阵乐》则耷然垂眉,默默不语,那是劝主上偃武修文之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那是一个儒生认真于所奉之道了。少年转念之下,心里也不由略生佩服。

    这时,他已走到那空出的警鼓边侧,伸手抄槌,急飒飒的,一连串鼓点就自他手中敲起。

    “秦王破阵乐”这健舞本极用力,场中乐师舞者此时已经尽力,当然多有疲态。这时那少年手中鼓点一起,仿佛疲火中加了一束干柴,只见殿上气氛重又热烈起来。

    ——金戈风起,红樱乱眼。那少年敲了一小阵,待自己这段乐声稍息,已敲得兴起,忽一停槌,疾快地把身上上衣一撕,让其委落腰际,竟裸着上身,敲将起来!

    ——秦王秦王,这就是那个师傅所说的:自己终将必需面对的秦王!

    而《破阵》二字究竟又是何含义?

    明德殿上,李世民陷在那模拟开国荡平之事的鼓舞中,透过这森严大殿,如同望向自己的过往。他本是马上皇帝,终究忘不了当年那金戈铁马的豪气。哪怕开国以来,为天下基业,他不得不屈节修文,可那些磊落豪荡的日子又怎能忘怀?所以他大爱这“秦王破阵乐”。

    少年也像在面对着他的过往。他一边擂着鼓一边脑中飞快地想,想起那些自己几乎快背得下来的秦王破阵的豪勇传奇:

    ——大业末,高祖起兵,即建大将军府;李世民率兵循西河,斩其郡丞高德儒,一战全胜,归拜右领军大都督,封敦煌郡公;

    ——武德元年,高祖登基;李世民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进封秦王。其间薛举寇泾州,李世民为雍州牧,屯兵于高庶城。薛举子薛仁杲率众求战,李世民按兵六十余日不动,众将忿然,一日李世民忽云“可矣”,即一战破之。高祖遣归降的魏公李密前往军中慰问,连隋末雄豪如李密者,一见之下,也对他不敢仰视!

    ——武德二年,李世民镇长春宫,进拜左武侯大将军,凉州总管。出龙门关,屯于柏壁,以制窥伺太原的刘武周!

    ——武德三年,击败宋金刚于柏壁。宋金刚败走介州,李世民追之,一日夜奔驰二百余里,宿于雀鼠谷,军士皆饥,李世民两日不食,迫令刘武周大惧,往奔突厥!

    ——同年,伐王世充,困洛阳城于铁壁重围中!

    ——武德四年,败窦建德于虎牢,擒之于牛口谷。闻此捷报,洛阳即破,王世充乃降!

    ——武德五年正月,败刘黑闼!

    ——武德七年,突厥寇边,李世民与之遭遇于幽州,仅携百骑与突厥可汗语,谈笑于突厥十万军前,只语却兵,盟成而退!

    ……

    这样的战绩谋略,当然也足以杀得了自己的父亲!

    却奴手中的鼓点越打越疾。他一颗少年的心也为这些豪勇的传奇激得兴奋起来。

    可为师傅所称道的,主要还不在李世民的这些武功,而在于他贞观以来的德政。

    李世民即位之初,即招贤纳谏,与民休息。初为皇太子时,一口气释放宫女三千多人,同时降封宗室,合并州县,与民歇力。天下再无“十羊九牧”的窘况。每岁虑囚,杀人极少……贞观三年,天下所决死囚不过七人,一时之间,四海州府,当真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他曾于狱中见到死囚五百人,睹其惨况,心生不忍,尽放之还家,约期回返,重服刑役。至期,无一囚不返。李世民感慨其重信守义,一夕尽赦之……

    这样的德政惠行,他不知颁布了多少。

    可就是这个颁行德政无数的皇帝,在对父亲一箭封喉后,又一口气杀了建成的五个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五个哥哥。

    ——建成之子,除太原王承宗早卒外,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一朝坐诛!

    他们的年龄当时应该都不大。却奴心里不由暗暗想道:真所谓,何其太忍!

    可这些都还不是他今日前来的原因。他今日前来,让他一腔怒气填满胸的,实是为了:云韶!

    小却的眼睫一垂,心底低低叫了一声:娘!

    他这次重返长安,最主要的是就是为了接回娘。娘当时说:

    “……砚儿,离开长安。记得,要离开长安。去跟你师傅说,他是好人,会带着你离开长安的……”

    “……六年,只要六年,据傩婆婆说,以你的姿质,到时就会小有所成。那时,再来接娘。娘那时会跟你走……”

    “……娘这辈子再靠不上别人,只靠得上你了……”

    这些话他都记得。

    为了这一句期许,跟随肩胛的六年,他可一直未曾怠惰过。

    因为他怕,怕这六年空过。

    可他重入长安时,按摊婆婆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摊婆婆。摊婆婆更见其老了,约他在宫墙下相会。

    他是背着师傅去的。怀着一腔热望,想,师傅他总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后,傩婆婆带他到了云韶宫。

    当那两大扇木门咿呀而开,时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旧是其滑如水。云母石地,梁柱之间,蛛网暗垂。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个人。

    ……云韶不在。

    上一次来时,却奴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怎样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云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