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了了-《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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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也不行,还是跟电视里学的,你不知道我背地里练了多久。我爸老说,我在学习上要有这个劲头,早上北大了。”

    她又伸出舌尖比画了一下,催促盛景初:“你也试试,说不准你天赋异禀呢!”

    盛景初觉得这个举动有点儿傻,就像小时候曹熹和跟他比赛瞪眼一样。

    好多年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情,他略微有点儿尴尬,勉为其难地张开嘴比画了一下,刚想合上,嘴里就被程了塞了一勺炒饭。

    “不许吐,”程了摇了摇手里的勺子,“干净的,我拿了把新的。”

    盛景初有些迟疑,还是慢慢嚼了起来,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食物混合起来的味道,他嚼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最后一点食物从口腔滑进食道。

    “好吃吗?”

    他没有说话,拿起勺子将挑出来的食物重新混合在一起,舀了一勺吃进去,再舀,再吃进去。

    习惯一旦被打破,会有种难以释怀的不自在感,好像咬着牙负重前行,忽然张开嘴泄了气,但有新鲜的氧气吸进肺里,又油然感到了一阵轻松。

    程了觉得他似乎不高兴了,从表情里又分辨不出来。

    她在心里暗暗自责,觉得自己是诱使他破坏戒律的坏蛋。

    沉默着吃完,他放下勺子。

    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他起身端起碗筷。

    程了赶紧拉住他:“放下吧,我刷。”

    他没继续坚持。

    程了收拾好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见他正凝神看着窗外。

    夜静下来,像有人从上往下泼了一层墨,透过窗户,只能看到一点点寥落的树影。

    他坐在那里,侧面的线条细细的一道,好像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又或者他本来就属于夜色,寂寞得让人心疼。

    她凑过去,放大了笑脸:“我们家有个邻居,姓康,新添了个儿子,家里人都挺高兴,四处让人帮忙取名。不是说女孩儿取名看《诗经》,男孩儿取名看《楚辞》吗?我和我堂姐还翻了好几天的《楚辞》,结果昨天听说孩子已经取好名字了,家里人都特别满意。四个字的,既有日本风味,又特别韩范儿。你猜叫什么?”

    盛景初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自己猜,随口问她:“叫什么?”

    “康萨米大!”

    说完,程了一阵大笑,笑完低声嘀咕着:“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会不会恨他爸妈。”

    盛景初也笑了,他站起来问她:“走吗?”

    程了锁了门,这里离甜水巷不到三里路,两人沿着安静的小路往前走,槐树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风里满是樟树的味道,闻起来不算舒服,有一种介于香和刺鼻之间的味道。

    程了伸手指了指道旁的院墙:“我初中就是在这所学校念的。”

    回忆起初中的时光,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怀念。

    “我们学校有两个教导主任,一个头顶没头发,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光明顶’,还有一个一口大黑牙,我们就干脆叫他‘黑木牙’。”

    操场上早已经没有人声,教学楼里还有灯光,不知道是不是初三的学生在备考。

    “光明顶主抓教学,黑木牙专抓纪律,管得特别严,女孩子的头发要么剪短,要么扎起来,绝对不能散着。可是总有半长不短的时候吧,扎起来呢,短得像喜鹊尾巴,不扎起来呢,又有点儿扎脖子。”

    程了比画了一个长度,见盛景初没有说话,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儿无聊?”

    盛景初摇头:“我只上过幼儿园。”

    而且其实也不过就几天,他六岁的时候就跟解寒洲学棋,围棋道场有文化课老师,他一直跟着文化课老师学习,上半天课,下半天棋。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怅然:“原来学校生活是这样的。”

    程了于是继续讲下去:“我那时候想留长头发,刚刚够扎起来的长度,老觉得扎起来丑,散着吧,每次被黑木牙抓到都要挨一顿训。有一天黑木牙又一次抓到了我,勒令我赶紧把头发处理好,不然就找家长。小孩子嘛,都叛逆,他越让我扎起来,我越不想扎,也不打算剪。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到黑木牙在门口巡视,一横心,就想翻墙进学校。”

    盛景初粗粗估计了一下院墙的高度,总有两米。

    他有些怀疑:“你能翻上去?”

    “小瞧我。”程了咧咧嘴,黑夜里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唉,可惜上倒是上去了,可是没下来呀。那天是周一,有国旗下演讲,我就趴在墙上,供全校师生瞻仰了个遍。”

    这件事引为程了平生之耻,从来没和人讲过,也许是今晚丢的脸够多了,她反倒不介意了。

    “最后是徐迟把我接下去的。”

    徐迟比她高两届,程了上初一的时候,徐迟已经上初三了。

    因为徐爷爷的话,程了和徐迟没少被甜水巷的小孩儿笑话,两人一见面就掐得厉害。

    十三岁的程了觉得太丢脸了,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她越憋着不想哭,越忍不住哭,最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还记得徐迟那天的样子。学校规定周一要穿制服。制服你知道吗?黑色的,前襟上有一排金色的扣子,有点儿像韩式的校服。别看现在徐迟一副精英男的样子,念书的时候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年,衣扣也没扣,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衫。他递过手来,脸上是小痞子一样的笑。

    “我故意避开了他的手,跳下来的时候砸到了他身上。他叫得简直惊天动地……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把我推到一边呢,没想到他坐起来,很紧张地问我‘你摔到了没’。”

    你摔到了没?

    正是这一句话,引出了程了的十年相思。

    程了念书的初中离解寒洲围棋道场,也只一条马路相隔,当年学棋累的时候,盛景初也曾经透过窗外看操场上奔跑的少男少女。

    隔得太远,他根本看不清楚面目,也许当年的程了就在其间。

    十五岁那年,也曾有人让他插班进附近的学校,但是领导强烈反对,最终不了了之。

    如果当年的他去了程了的学校就读,十年前的那个周一,他会不会是朝程了递出手的人?

    盛景初想,他终究与一段岁月擦肩而过了。

    那段岁月里有笑声,有泪水,有一张张扬的小脸,梳着半长不短、让她烦恼的头发,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背着硕大的书包。

    她也曾沿着这条小路往家走,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歌曲,一脚踢飞一个小石子,眼巴巴地瞅着路边摊卖的油炸鸡柳,狠狠心从衣兜里摸出两枚硬币,然后边走边吃。

    也许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还没吃完,怕奶奶说嘴,用最快的速度塞进嘴里。

    他会远远地跟着,在某个岔路口转身离开,他那时忙着下棋也忙着读书,关心期中考试的名次,有当班长的野心。

    也许这样的他被牵扯了太多的精力,十六岁的时候获不了天元围棋赛的冠军。

    他没有令人惊艳的围棋成绩,但念了高中,上了大学。

    围棋或许最终只能成为他的一个爱好。

    他会早早地认识程了,陪她一起上学放学,陪她度过每一个重要的节日,陪她看细水长流,看日落日升。

    盛景初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农历十三,天边挂着一轮月亮,离满月就差了一道细细的腰身。

    程了也跟着瞅了瞅,指指月亮旁边的星星:“那是什么星?启明星吗?”说完,她也觉得自己没常识,启明星大概不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启明星是最亮的星,一般出现在太阳落山后的三个小时或者太阳升起后的三个小时。”他想了想,“你问了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启明星其实就是金星。但有可能出现金星合月、木星合月的现象,所以这颗星不是木星,就是金星。”

    不管金星还是木星,隔着这么远,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儿。

    程了头看了一会儿,大脑一时供血不足,头有些晕,她伸手敲了敲脖子。

    “唉,仰着脖子好难受。大概因为康德说过,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让人惊奇和敬畏。”

    程了嘟嘟嘴巴,刘海儿被吹起来:“这个笑话,真是一点儿也不好笑。”

    说着不好笑,她还是笑了,笑完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爱笑了?”

    沿着小道一直走,终于到了甜水巷的巷子口。

    “程了。”他忽然问她,“你在家里有小名吗?”

    “为什么问这个?”程了接着说起来,“家里人都习惯连名带姓叫我,我爸爸更是逮着什么叫什么,反正就我俩的时候,我也知道他没叫别人。倒是我奶奶管我叫了了。”

    他念了一遍“了了”,字音咬得很重。

    “是了了,”程了纠正他,“两个上声相连的时候会发生音变,第二个上声字轻而短。”

    她是北方人,家乡话已经近似于普通话,后来又学了新闻专业,本着向这个方向发展的信念,还特意去考过普通话资格证书。

    他又跟着念了一遍,看着她:“是这样吗?”

    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程了只能看清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初次见面的时候已经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以后每次和他对视时,她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虽然他的眼神总是冷静而克制的,甚至偶尔会让她有种严苛的感觉。

    从他唇齿间发出的“了了”太动听,像裹了糖在里面。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小名不错,听在耳朵里,有种近乎宠溺的错觉。

    他说:“最近有部电影还不错,你想去看吗?”

    这是约她一起看电影的意思吗?

    程了一惊,眼睛瞪大了一些,圆圆的,像两颗琉璃珠子。

    盛景初又想起了老师家的那只黄猫,也是圆溜溜的眼睛,曹熹和一扯它的尾巴,它就“喵”的一声挥起爪子扑过去。

    有一次,他和曹熹和坐在一起,破天荒地想去逗逗它,悄悄去扯了它的尾巴,它翻身起来,却一爪子将曹熹和的腿挠出一道血痕。

    他斟酌了一番措辞:“其实是小曹……”

    话还没说完,程了就一副“我懂”的表情:“丁岚也要去对吧?放心,我一定死死守护住你,不让丁岚有一丝一毫可乘之机。”

    小齐果然说得没错,她的内心戏真多,他不过刚刚提起小曹来,她就已经脑补出了一番爱恨情仇。

    好在结果是他想要的,他目送她走到家门口,看她正推门要进去,又退了一步。

    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她扬着手:“再见。”脑袋缩进了门里,再探出来,“还有……”

    她的脸上带了点儿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

    铁门早就锈蚀了,合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摩擦音。

    盛景初在巷口站了一会儿,确定她不会再出来了,才转身走了。

    程意已经回来了,看到程了进门松了口气,比了个“封嘴”的动作,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跟家里人说。

    程意从小被奶奶带大的,可以说独得奶奶的宠爱,程了来了之后,宠爱就被分走了大半,搞得程意内心十分失意,小孩子心理一失衡,就容易干出点儿天怒人怨的事儿来,从小程了没少受她欺负,好在程诺又出生了,她俩齐齐失宠,倒有了点儿同病相怜的味道。

    程了千恩万谢,先表达了唯程意马首是瞻的决心,又坚决表示会拥护程意在程家的任何决定,并以请她吃日本料理做封口费,终于把她请走了。

    合上门,程了从枕头下摸出她妈妈的照片,照面上的女人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长发绾起来,穿了一件喇叭袖的针织上衣,抱着年幼的程了,腰身细细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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