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王马殿臣(中)-《天坑鹰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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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是山东爷们儿,红脸的汉子,从来心地耿直,说他杀人不眨眼,杀的可全是不义之人,绝不欺压良善。狐狸住在坟里不招灾不惹祸,并不曾碍了谁,更没有兴妖作祟,况且这几天下来,金珠宝玉已是得了不少,几十辈子享用不尽,何必如此贪得无厌呢?马殿臣对老头儿说:“老人家,打坟这招儿不是我出的,我只是卖卖力气,你何不去求隔壁的窦占龙?”
老狐说:“憋宝的窦占龙‘贪’字当头,眼中只有钱财,岂会理睬我等死活?只求好汉你将杆子毁了,放我辈一条生路!”
俗话说“横的难咽,顺的好吞”,马殿臣是个顺毛驴的脾气,你要是跟他叫板,哪怕他一百二十个不占理,也不会说出一个“服”字。可眼前这个老头儿,且不说是人是妖,这么大岁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让他于心何忍?再加上确实理亏,就是欺负人,当下一咬牙一跺脚,迈步出门从柴房拎了一柄斧子,几下将那根挑头杆子劈了。老狐狸又给马殿臣跪下,不住磕头谢恩。马殿臣上前去扶,不料一跌而醒,耳听鸡鸣四起,始知是南柯一梦,不过再看怀中的杆子,却跟梦中一样断成了两截。
马殿臣暗觉古怪,起身去找隔壁的窦占龙,推门进屋一看,堆积如山的金珠宝器都不见了,窦占龙横躺尸在地,早已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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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见窦占龙死了,财宝也没了,呆立原地直冒冷汗,没想到妖狐趁夜入梦,诓自己劈了杆子,上了它的当!想到此处懊悔不已,而今合伙的窦占龙死了,金银财宝没了,挑头杆子也折了,连野渡都摆不成了,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暂且顾不上后悔,等会儿伙计进来送饭,一看死了一位那还了得,人命官司可有得打了。想到此处,马殿臣连门都不敢走了,推开后窗户跳将出去,脚后跟儿打屁股蛋儿,来了个逃之夭夭。
咱们前文书说过,窦占龙骑在黑驴上走南闯北,身上有通天的本领,就这么让狐狸害死了?您是有所不知,书中代言,窦占龙并非常人,相传他这一辈子要躲过九死十三灾,死在大车店里的仅是一个分身,替他死上一次。窦占龙来找马殿臣打坟,也不是为了要钱,只不过借此应一个劫数。
再说马殿臣从大车店逃出来,躲在河边的禹王台过夜。之前这些天,虽说也没享多大的福,但是吃得饱喝得足,而今又落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可叹没有发财的命,金山银山摆到了眼前也留不住,怎么就这么倒霉,送到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当真命该如此?心里憋了一口恶气不知何处去发,直恨得咬牙切齿。忽然间又闻到一股狐臊,揉了揉眼睛闪目观瞧,昨天那个老头儿又来了。马殿臣气不打一处来,心说:我正待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可怪不得我马殿臣了!不由分说举拳便打。老头儿急忙抱拳拱手:“好汉,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容我说两句,你听听在不在理。献给窦占龙的财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只不过还回去了而已。先前你们用挑头杆子打坟,道行小的都被打得灰飞烟灭了,我辈迫于无奈才去给你们运财,那是好来的东西吗?谁用了谁遭报应,因此我拿回去还了,这可是替你我消灾免祸。窦占龙死于大车店,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却不该死,阁下乃大富大贵之人,只不过未到发迹之时,何必拘于这些许薄财?”
马殿臣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听这老头儿说的言之有理,自己还不了嘴,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日后的富贵我不敢想,那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眼前吃不上饭却是真的。”
老头儿哈哈大笑:“如今你有恩于我,我岂能弃你于不顾?如若不嫌弃,请到我那儿吃顿便饭。”
换个人打死也不敢去,狐狸住的是什么地方?马殿臣可不在乎,有饭吃那还犹豫什么?老头儿带上马殿臣,三绕两绕,又来到那片坟地,却不见了那座巨塚,眼前分明是一片深宅大院,金钉朱户好不气派,里头重门叠户、屋宇连绵,不知有多少进。马殿臣看傻了,两只眼不够使唤,但见屋里屋外灯烛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家奴院工、婆子老妈,黑白丑俊各有不同,都出来远接高迎。
马殿臣在老头儿的带领下进了正厅,屋子里雕梁绣柱,别有洞天。进来分宾主落座,老头儿吩咐下人赶紧设摆筵席,然后陪马殿臣喝茶聊天儿。很快有人上来通报酒宴齐备,马殿臣又随老头儿进了饭厅,迎面的大八仙桌子上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的菜,杯盘碗盏摞得老高,烧黄二酒都烫好了。马殿臣定睛观瞧桌上的宴席,没别的,一水儿的鸡:烧鸡、烤鸡、白切鸡、熏鸡、炸鸡、麻油鸡、蒸鸡、煮鸡、黄焖鸡、炒鸡、炖鸡、花子鸡,鸡丝、鸡块、鸡条、鸡片,外加一大盆鸡汤,整个一百鸡宴。马殿臣暗自好笑,除了鸡还是鸡,就没别的了?他当时饿急了,也不讲什么礼数了,对老头儿一抱拳,坐将下来甩开腮帮子一通吃,这没出息劲儿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整只鸡拿起来顾不得撕,张嘴就啃,一口就咬掉半拉鸡胸脯子,噎住了用酒往下顺,酒再顺不下去,站起来连直脖子带跺脚往下咽,咽完了坐下接着吃。老头儿坐在主座上相陪,酒喝干了给倒上,吃完了这碗把旁边的盘子递过去,屋里屋外一大帮子人伺候马殿臣。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吃得马殿臣胸脯子顶住了下巴,这才把筷子撂下,此时已有十分醉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迈不开步。老头儿又吩咐人把马殿臣安置到一处上房,让他歇息一宿,吃饱喝足了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马殿臣吃饱了睡得踏实,一夜无梦,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酒意未退,不过心里明白过来了,觉得自己多有叨扰,待要拜别老头儿告辞离去。
老头儿却说:“既然来了,何不多住几日,我这里前院后院、楼台亭阁,谈不上雅致,却还有几分景色,轻易也不来外客,我陪你走走转转,吃饭饮酒,岂不快哉?”
马殿臣心想也罢,反正无处投奔,既然这老头儿执意挽留,不如在这儿多住几天,有吃有喝的倒也不错。简单地说,马殿臣一连住了十天,饮酒吃鸡,到处闲逛,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之前哪里享过这样的福?不但不想走,还和那老头儿相处得挺好,聊得也投机。后来一个头磕在地上结成八拜之交,老头儿说得好:“咱俩之间不能按岁数论,常言道英雄无岁、江湖无辈,既然你我二人对脾气,这便是天大的缘分,以后便以兄弟相称。”
这一日清晨,马殿臣还没睡醒,老头儿过来找他,说要出门办一件事,少则三天多则五日便可回来,嘱咐马殿臣不必担心,已经安排好手下的使唤人伺候他吃喝。马殿臣是客随主便,把老头儿送出门外,扭身刚要往回走,老头儿突然叫住他说道:“贤弟,你住在这里该吃吃该喝喝,想去哪个院子去哪个院子,但是你住的那个偏院西屋千万别进,里边的东西也不能看,切记切记。”
老头儿临走时不说这几句话,马殿臣也想不到,偏偏说了这两句话,倒把马殿臣的腮帮子勾住了。人都是这样,你越不让干什么,他就越好奇,非进去瞧瞧不可。马殿臣也是天天闲得无聊,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这一日不顾劝阻进了西屋,想看看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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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忍不住一时好奇,心说:这大宅子里前后好几进院子,大大小小的屋子不下百十来间,兄长为何不让我进这一间?借三分酒来到西屋门口,一咬牙一狠心,“吱呀呀”一声把门推开,探头探脑往屋子里看。原来是一间祖先堂,迎面一张供桌,上面密密匝匝摆满了牌位,左右各有一个蜡扦,上边点了蜡烛。马殿臣暗暗称奇:没见有人往这屋来,这蜡烛什么时候点上去的?迈步进屋一看却也平常,只是侧面摆了一张条案,上列四个石匣。马殿臣心说:这石匣供在祖先堂中,莫非是狐仙的传家之宝?我进也进来了,正好开开眼,见识见识匣中秘宝!
马殿臣三步并成两步,来到石匣跟前,掀开一个石匣的盖子,借烛光一看,里边仅有一个阴阳鱼,非金非玉,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又将另外三个石匣一一打开,二一个石匣中放了一个八卦,三一个放了一枚青枣,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第四个石匣中却有一块狗头金,不过并不大,多说一二两的一个小金疙瘩。马殿臣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忽听得背后有人叹了口气。马殿臣虽然没偷东西,可老头儿临走千叮万嘱不让他进这屋,如今要是被人撞破了,显得自己言而无信,脸上可就挂不住了,急忙转过身来,见背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结拜的兄长。
马殿臣羞愧万分,这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臊得火辣辣的,恨不得把脑袋扎裤裆里,涨红了脸刚要开口说话,老头儿却对他摆了摆手,叹道:“兄弟无须多言,你既然开了这石匣,你我的情分也该到头了。”
马殿臣以为大哥说的是气话,怪自己莽撞不听劝告,忙躬身施礼,要给老头儿道歉认错。老头儿说:“兄弟不可如此,我并不是责怪你,石匣中乃是我们仙家的至宝,打祖上传下来的,任何一件都非同小可。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正寻思选一件送给你,还没想好选什么,也不好跟你明说,所以不让你看,如今你已窥视了天机,向来天意如此,你就自己挑一件吧。”马殿臣自知有愧低头不语,兄长再三嘱咐,不让自己进这屋子,自己非要进来,还被人家当场逮到,闹了个大红脸,哪还好意思接话。可那老头儿一个劲儿催促,马殿臣推托不过,心想:我一不会算卦相面,二不想种树卖枣儿,那阴阳鱼、八卦、青枣要来没什么用处,若真让我选,还是那块狗头金好,虽然不大,好歹是个金疙瘩,于是告诉老头儿,自己要那块狗头金。
老头儿对马殿臣说:“实不相瞒,这几样东西各有用处,阴阳鱼可以长生不死;八卦钱可以呼风唤雨;青枣可换一朝江山;狗头金能保一世富贵。既然你选了狗头金,将来我一定让你发上一注大财,还望兄弟你好自为之。”说罢一掸袍袖,转身出门而去。
马殿臣不敢再动石匣,臊眉耷眼回去睡觉,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里挺别扭,倒不是后悔自己没选好,对他来说享人间富贵远比成仙得道当皇帝来得痛快,前半辈子真是穷怕了,再不想过样子的穷日子了。别扭是因为越想越对不起坟中狐仙,不该出尔反尔,不顾劝阻去祖先堂偷看石匣。念及此处羞愧难当,想再去给兄长赔罪,一睁眼却见自己躺在一座古坟之上,深宅大院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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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殿臣若有所失,对大坟拜了几拜,打坟地出来,回到大车店附近打探消息,得知官府并未缉拿于他,这也不奇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命最不值钱,死上一两个外乡老客,开店的必定不敢声张,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半找了张破席子卷了,蔫儿不溜秋地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了。如今马殿臣没了吃饭的家伙,又有手有脚有的是力气,拉不下脸再去要饭了,可也找不到别的活路,穷得没辙只好去“吃仓讹库”,用自己这一身肉换饭吃。怎么叫“吃仓讹库”呢?说白了就是耍胳膊根儿,凭着一身肉换饭吃。清朝的时候,各地都有官府的粮仓用于存放禄米,一年到头运粮的大车进进出出,来往不断。那年头有个规矩,粮食入库之前地痞无赖可以在半路上白吃白拿,但不是谁想吃谁就吃,谁想拿就随便拿,你想白吃皇上家的粮食,必须得舍出命去,还得按规矩来。首先找一个黄道吉日,手上托一个鸟笼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粮仓大门口,到了地方把鸟一放,三下两下踹碎鸟笼子,身上的衣裳一撕,那意思是不想过了,往粮仓门口打横一躺,高喊一声“求大人成全”,抱头夹裆等人来打。看粮仓的也没有善茬儿,他也懒得打你,那还得费力气,打人也是力气活儿,这年头没好处的事谁愿意干?或赶着运粮的大骡子车从你腿上碾过去,或摆出一盆烧红的火炭让你一屁股坐上去,哪怕是从你身上扒下一层皮,你也不能皱一皱眉头。别说一哼一哈,倒吸一口凉气那都算白给了,怎么打都白打,可要是坚持住了没吭声,这就算有了。看粮仓的一看拿你没法子了,也敬你是块硬骨头,终究不能闹出人命,此后你再到这儿来,他就给你口吃的。不过要是再有别人来“吃仓讹库”,你得去充当打手,如果你镇不住别人,你那口吃的就得给人家。马殿臣练过武、当过兵,禁得住打,凭这身骨头吃仓讹库混了一口饭吃。可是到了清朝末年,大厦将倾,禄米仓也没多少粮食了,是饥一顿饱一顿只能勉强活命。
无奈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禄米仓都荒废了,马殿臣好不容易捧到手里的饭碗子又丢了,山东老家还闹起了旱灾,俗话说“久旱必蝗”,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地里的庄稼本来就不好好长,黑云压顶一般的蝗虫飞到田里一通乱啃,遮天蔽日地过去,就把庄稼全啃光了。马殿臣吃不上饭,见别人捉蝗虫充饥,他也一同去捉,饿急了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人下水都吃过何况虫子呢?蝗虫非常好捉,因为太多了,糊了天盖了地密密麻麻,用个布口袋随处一兜,就是百八十只。蝗虫也并不难吃,肚子上一堆肉,或炸或烤吃起来还挺香,好歹也是荤腥。那也架不住成天吃这玩意儿,吃多了打嗝儿吐绿水眼前冒金星。况且不是总有蝗虫,哪儿有庄稼它们往哪儿飞,民间常说“过蝗虫”,什么叫过啊?那就是啃完这片庄稼就飞走了,你庄稼都没了人家蝗虫也不待着了。有这么半个来月,马殿臣连蝗虫也吃不上,投亲无路、靠友无门,眼看着又走到了绝路。想起当年在长白山挖出个宝棒槌换了一袋银子,虽然被土匪劫去了,但也说明闯关东能发财,至少有个奔头,总比待在这儿饿死好。以口问心道一声“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这才打定主意二闯关东。这回跟上一回可不一样了,一回生二回熟,沿路给人打八岔[1],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要饭,出了关直奔长白山。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不止一日来到长白山下。马殿臣一个人在深山老林中连更彻夜转了七八天,带的干粮早吃光了,仍没见到半片棒槌叶子。虽说山中鸟兽不少,可他一没猎枪二没鸟铳,想打猎也打不了,好在森林中的蘑菇、野果正多,勉强可以填饱肚子。仍苦于身上衣服单薄,抵不住关外的寒风,白天还好说,起码有日头照着,到了晚上山风一吹,那叫一个透心儿凉,蹲在树洞子里上下牙关一个劲儿打架。眼见这苦日子没个头,找不见棒槌只能天天这么苦挨,有几次马殿臣也不想活了,可叹自己练过武当过兵,但在这深山老林之中,空有一身的本领无从施展,有劲儿都没处使去,顶天立地的七尺汉子,为何如此命蹙,老天爷竟如此待我?
且说这一天傍晚,马殿臣在山里转来转去,瞅见密林中有几个蘑菇,样子土了吧唧似乎不带毒。这里边有个说道,越是五颜六色、鲜艳无比的蘑菇越有毒,其貌不扬、灰不秃噜的反而没毒。马殿臣揪了几个正要往嘴里放,猛然想起这东西不能生吃,吃不好要死人。当下找了一个背风的山洞,点上一小堆火把蘑菇插在松枝上烤熟了,一通狼吞虎咽下了肚。按说这东西烤得煳巴烂臭的好吃不了,可老话说“饿了吃糠甜似蜜,饱了吃蜜蜜不甜”,饿透了什么都好吃。马殿臣吃的这个香啊!吃罢一抹嘴头子,肚子里有了东西,这困劲儿就上来了,顺势往火堆旁边一躺,就在山洞里睡着了。
半夜时分,马殿臣恍恍惚惚做了个怪梦,一个老头儿步入山洞,走到近前伸双手去推马殿臣,闪目观瞧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结拜大哥——住在古坟中的老狐狸。马殿臣翻身而起纳头便拜。老头儿拦住他说:“不用多礼。”当下告诉马殿臣,今天便来助他一笔大财,可要听好了记住了:前边山涧之中有条河,但是渴死也不能下去喝水,因为那里有条大蟒,下去喝水的人都让此蟒吞了。不过这个地方有宝,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就可以取了蟒宝!说完踪迹不见。一阵阴风过去,马殿臣一惊而起,忽觉腹中翻江倒海,“哇”的一声把之前吃下的蘑菇全吐了出来,方知乃是南柯一梦。虽说梦是心头想,可过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迷信,加之此梦真而又切,马殿臣不得不信,跪下往洞口拜了三拜。好容易挨到天光放亮,急不可耐地出去一瞧,还真有个山涧,两边荒草漫漫。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山上的蒿草均已枯黄,这里却有一趟子[2]草还是绿的,此间必有缘故。马殿臣暗自点头,想来此乃巨蟒进出山涧必经之地。自古说“蟒有蟒道”,来来去去只走同一条路。马殿臣强忍饥渴,摸过去将匕首刀尖朝上倒插在乱草之中,在远处找个地方躲好了。晌午刚过,就望见远处草丛晃动,隐隐之间腥气扑鼻,似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滑入山涧。马殿臣沉住气等了半天,这才走上前去找到草丛中的匕首,见上边全是血迹,又寻着血迹向前走,离山涧不足五尺的地方血迹不见了。马殿臣低下头仔细一看,乱草深处有一片棒槌叶子,上顶一小捧透红的棒槌籽儿。马殿臣又惊又喜,这还真是有宝,可把棒槌挖出来一看却有点儿失望,怎么呢?太小了,跟香菜根子似的,多说过不去二两,换不来几个钱,这能是宝吗?又一想好歹是个棒槌,这么些日子什么也没找到,今日方才开张,下了山再小也能换钱,于是揣在怀中,抬腿回了山洞。
次日天明,还是那个时候,马殿臣又去蟒道之上将匕首倒插,找个地方躲在一旁。直等到夜半三更,一轮明月悬在半空照彻了天地,树林之中一片银白。马殿臣等了一天正觉困乏,忽听得乱草之中“沙沙”作响,随后传来一声震颤山谷的凄厉巨吼,不觉吃了一惊,探头出来借月光一看,山涧中如同打翻了朱砂罐,霎时染成红色。他蹲了一夜没敢再动,直等到天光大亮,这才踮起脚尖,提心吊胆走出来,到了他放置匕首的地方,只见一条巨蟒死在乱草丛中,身长不下三五丈,头大如麦斗、身粗如水缸,让那把匕首开了膛,腹下一条大口子直通至尾,整条山涧都让血水染红了。马殿臣捡起匕首挖出这条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放在水中洗去血污,有如鸡蛋般大小混沌无光,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赶紧冲山东老家方向磕了几个头,又找来一个短树枝咬在口中,挽起两条裤腿,右手倒持匕首,一咬牙一闭眼手起刀落,在自己的俩腿肚子上分别割开一道口子。换成一般人,谁下得去手?这可不是杀鸡宰兔子,而是刺自己肉,马殿臣却面不改色,想当初在山东吃仓讹库,装满粮食的大车轱辘从自己身上轧过去,红通通的火炭捧在手中也没有“哼哈”二字,回手将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拿过来,一边腿肚子中塞进去一个。纵然马殿臣是条好汉,额头上也渗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忙从怀中掏出之前挖到的小棒槌,只用棒槌叶子在刀口上这么一抹,可煞作怪,刚才两边腿上的刀口还血流如注,一抹之下立即愈合,腿肚子上连个疤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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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狐狸的深宅大院又变成了荒坟,马殿臣无处容身,无奈去吃仓讹库混口饭吃,又赶上大旱闹蝗灾,连禄米仓都没了,思来想去决定二闯关东,按老狐狸的指点得了一对蟒宝。马殿臣站起来活动一下两条腿,心中又惊又喜,巨蟒的两个眼珠子是蟒宝,将它埋在自己的腿肚子里,可以使人脚下生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再说那个小棒槌,个头虽小却有起死回生的益处,无论多大的伤口,棒槌叶子一扫即可愈合。头一天马殿臣插在地上的匕首划开了蟒腹,巨蟒带伤从棒槌叶子上爬过,继而痊愈,马殿臣挖走了宝棒槌,转天巨蟒又被开了膛,失了宝棒槌才命丧深山。马殿臣得了至宝,急匆匆往山下走,双腿如飞一般一路跑到山脚之下,气不长出面不改色,根本不觉得累,心想:上什么地方把宝棒槌卖了才好?但实在是不好卖,只怕这小地方没人识得此宝。
在当时来说,拉帮放山的参客不用自己出去找买主,那些有威望的参帮,棒槌还没下山,大药材庄的伙计们就背了银子等在山底下了。如果今年碰巧了挖到极品,那得好几家买主比价,看大小、称分量,谁出的钱多卖给谁。不过马殿臣手中的宝棒槌个头小,称分量值不了几个钱,又不能站在路口吆喝,那不当了走江湖卖野药的骗子?
马殿臣一路想一路走,在城中转悠来转悠去,无意当中一抬头,瞧见道旁围了很多人,人群之中高挑一个幌子。马殿臣不识字,见有热闹可看,就分开人丛挤进去,见当中蹲着一个人。这位一身土黄布的裤褂,头上一顶黑色的瓦楞帽,小个儿不高,小胡子七根朝上八根朝下,一对小眼滴溜乱转,透出一股子精明,口操南音,身后站了几个跟班的,穿的都挺讲究。周围有这么三五位,手上都捧了棒槌,马殿臣一看人家那棒槌,最小的也有七八两,看意思是想卖给蹲地上这位。马殿臣越看越纳闷儿,这几位挖了大棒槌为何不去大药材庄卖,反而来找这位?这个走江湖做买卖的老客,看着也不像多有钱的主儿,能收得起大棒槌?一问他才知道,当中这位是关内来的老客,常年在此收仙草,在长白山上挖棒槌的都认得他。别看打扮得不起眼儿,银子可有的是,只要你的货好,绝对出得起钱,只是一般的东西入不了他的法眼,非得世间少有的仙草才收。同为将本图利,但是人家本大利也大,说腰缠万贯并不为过,否则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而且这个老客的眼最毒,称得上无宝不识,从没打过眼。好比说过去长白山脚下有一户人家,那一年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正待在家猫冬,这个老客忽然找上门,要买他们家门口的一个窝棚。这家人想不明白,只不过是几根木头杆子支起一个架子,上头盖一层干草,还没有一人高,猫腰低头才进得去,天寒地冻、风大雪大的时候也住不了人,买这个窝棚干什么?老客执意要买,这家人拗不过信口说了个价钱。卖完才知道,原来他这窝棚里钻进去一条猫冬的大蛇,在里头呵气成冰,这个冰可是一宝,也叫“冰片”,却和寻常的龙脑冰片不同,可以拔除沉疴,价同金珠。
马殿臣在路口遇上的正是这位,此人对捧到他面前的大棒槌不屑一顾,只是连连摇头,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话:“宝草还没下山!”卖参那几位脸上挂不住了,有个脾气不好的在那儿抱怨说:“啥玩意儿还没下山?您那对招子是不是糊上了?好好把合把合咱哥儿几个这东西,哪个不是尖局[3]?您别再是个腥[4]的吧?压根儿不趁片儿[5],那就别在我们这儿抹盘儿[6]了。”围观瞧热闹的人听不明白,马殿臣却知道这位说的是黑话,他在军队那几年已经听熟了,因为当时大清朝的兵勇之中,不乏招安来的土匪山贼,也有走江湖耍把式卖艺的,这些人凑在一处少不了说黑话,马殿臣听也听会了。关内来的老客没搭理那个人,反而盯上了马殿臣,上上下下打量多时,用手一指大喝了一声:“尖局在此!”
周围之人听他这么一说,全都望向马殿臣,想瞧瞧他手上的尖局是个什么宝贝。老客招呼马殿臣过来:“这位兄弟,你身上带了什么好东西,掏出来让我开开眼吧。”马殿臣走过来蹲在老客前面,却迟迟不肯掏出宝棒槌,不是怕让人抢跑了,而是他身上这个棒槌还没一根小手指头粗,多说有二两,跟那几位手中的大棒槌没法比,实在是拿不出手。
老客对马殿臣说:“我既然叫你过来,就知道你身上有尖局,你先掏出来让我把合把合,只要是宝货,我这片儿海,杵头子[7]随你开。”
马殿臣闻言点了点头,掏出怀中的宝棒槌双手捧到老客眼前。周围看热闹的人连同那几个卖棒槌的,一个个抻脖子瞪眼往他手上看,等看清楚了,众人一阵哗然:“这样的货色也有脸拿出来卖?还不如回去熬粥吃了,好好补补脑仁儿,省得再出来丢人现眼。”那位老客见到马殿臣的这个棒槌,却是左看右看、两眼冒光,一对五轮八光的招子,盯在棒槌上再也拔不出来,就差流哈喇子了,口中一个劲儿叨叨:“尖局!尖局!”
马殿臣一看老客还真识货,知道这是找对人了,赶紧问道:“这东西你收不收?”
老客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根宝棒槌,生怕眨个眼的工夫就长翅膀飞了,口中连忙应承马殿臣:“说吧,你要多少钱?”
这句话真要了马殿臣的短儿,别说他这个外行,连之前卖棒槌的几位也愣住了,不知道这么个小棒槌是什么货色,更不知道应该卖多少钱。马殿臣穷光棍儿一条,一年到头饱饭也吃不上几次,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明知他这棒槌是宝,却也想不出要多少钱合适,索性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就要这么多了!
看热闹的人都傻了,心说:这位不说价,躺地上这叫什么?还是那个老客见过世面,点头道:“也罢也罢,一躺就一躺!”
那位问了:“一躺是多少钱?”这里边大有门道,按江湖上的规矩,要钱的人往地上一躺,给钱的必须用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一锭一锭从头顶码放到脚底,还得竖着码,这样码得多,少一锭也不成,这就叫“一躺”。
这个老客当真片儿海,说白了有的是银子,一点儿不含糊,反倒怕马殿臣后悔,当场命人从身后骡马车上背下几个大皮口袋,打开一瞧满满登登都是银子,全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惊呼,寻常老百姓谁见过这么多钱?那眼都直了,嘴张开就忘了闭上。老客当众把银子拿出来,一锭一锭往地上码。马殿臣那是山东好汉,搁现在的话说平顶身高一米八五,这一躺足足码了百十来锭。您想想,足两的纹银,两个大元宝一百两,这得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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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言道马殿臣发了大财,挣下整整一躺银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脑袋里一片空白,虽说之前跟窦占龙打坟的时候也见过无数的金玉珠宝,可都没得着花,况且那是不义之财,转眼就没了,而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足两纹银,自己挣来的。之前那些卖棒槌的参客也傻了眼,以为这老客失心疯了,纵然这小子是他亲爹也没见过这么个孝顺法,好几千两银子买个二两的小棒槌,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啊!
银两交割妥当,老客只恐马殿臣后悔,取出纸笔立下字据,让他按上手印,同他说道:“兄弟,咱可说好了,这一躺是绝后杵,今儿就今儿了,咱们钱货两清,可不带翻后账的。”马殿臣这才明白他要少了,但是白纸黑字按了手印,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马殿臣是什么人,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顶天立地的汉子。又一想几千两银子到下辈子都花不完,多少是多啊?为人不可贪得无厌。于是将字据揣在怀中收好,跟这位老客讨了一辆骡车,银子装进大口袋放到车上,抱拳拱手别过老客,赶上骡车扬长而去。
马殿臣平地一声雷陡然而富,一下子成了有钱的主儿,可也只不过是个财主,比“金王”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这当中的情由,咱还得一点儿一点儿地说。真应了那句话——“发财似做梦,倒霉如落坑”,马殿臣将骡马车赶到没人的地方,打开皮口袋摸里边的银子,摸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穷了那么多年,窝头都吃不起,做梦也不敢想挣下一躺的银子啊!使劲儿在大腿上掐了一把,觉得挺疼,知道自己确实发财了。他先找了一家大票号,将银子换成银票,不然推这么一大车的银子实在招人眼目,也走不快。这一次不怕土匪了,一来从军打过仗,二来腿上埋了蟒宝,跑起来一阵风,没人追得上他。
如何买房置地娶媳妇儿那是后话,再多的钱也不能直接放嘴里吃,眼下先得填饱了肚子,于是找了一家名叫“德隆楼”的饭馆,三层楼的大饭庄子,前头吃饭,后头还带客房,门口雕梁画栋、气派非凡,里边煎炒烹炸传出一阵阵酒肉之香。马殿臣心说:就这儿了。当下迈步往里走。饭庄子的伙计见马殿臣破衣烂衫、一脸的渍泥儿,有日子没剃头了,前额头发二寸多长,后边这条辫子都打了绺儿,离二里地都能闻见身上的馊味儿,还当是上门要饭的,迎上去就往外轰。
马殿臣知道人敬阔的、狗咬破的,大饭庄子里的伙计个儿顶个儿的势利,当下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告诉伙计这是压柜钱,先存在柜上,从今儿个起自己吃在这儿住在这儿,什么时候这一百两花完了再来要。俗话说“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伙计一看自己走了眼了,这是财神爷来了,急忙换上笑脸,把马殿臣让到一楼散座,先给沏了一壶茶,说:“大爷您先歇会儿,喝口茶定定神儿。”告诉身边的小徒弟拿上这张银票去兑现银,快去快回。因为马殿臣这身打扮太破,怕这银票是假的,所以伙计长了个心眼儿,搁现在话讲先去验验钞。出了饭庄子后门不远就有一家票号,小徒弟脚底下麻利,一溜小跑儿出去了,不一会儿换回来一百两银子。跑堂的伙计这才恭恭敬敬把马殿臣请到二楼雅座,拿白手巾又给擦了一遍桌椅,请贵客坐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擦的,只不过做个样子给客人看。楼下刚沏的那壶茶也不要了,换成一壶上等的香片,往雪白的茶壶中抓了两大把茶叶,刚开的沸水往里一倒,扣上盖子闷一会儿,倒出来头一杯不喝,把壶盖打开再倒回去,这叫“砸香”,为了增加茶香,砸完了再倒出一杯,恭恭敬敬地端到马殿臣面前。
马殿臣长这么大别说喝,闻都没闻过这么好的茶叶,好是好却不敢喝,这会儿已经饿透了,一壶酽茶砸下去非晕过去不可。吩咐伙计赶紧上菜,拣快的上,慢的再好吃也不要,恨不得马上吃到嘴,一刻也等不了了。伙计说:“大爷,咱这儿最快的就是火锅子了,现切的羊肉,配上白菜、豆腐、粉条子,用筷子夹起来往锅里一涮就得。”马殿臣一听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用袖口擦了擦嘴告诉伙计赶紧把火锅子端上来,肉片烧饼什么的别问多少只管上。伙计说了一声“得嘞”,转身下楼去端火锅子,也瞧出这位饿急了,满满当当地加了一锅子的炭,由打一楼端着往上走,还没等上到二楼锅里的水已经沸了,放到马殿臣的桌上,转眼间后厨的羊肉也片得了,稀里呼噜摆了一桌子。马殿臣顾不得要酒,先吃了一个沟满壕平,直顶到了嗓子眼儿,端起茶碗咕嘟嘟又喝下去几碗酽茶,这才觉得舒坦了。让伙计给自己留出一间上房,溜溜达达从德隆楼出来,找到一家成衣铺,置办了一套里外三新的行头,再去澡堂子泡澡搓泥,剃头刮脸,换上新衣服新鞋,真得说是人配衣裳马配鞍,而今的马殿臣可不一样了,路上来来往往之人无不高看他一眼,以为这是哪个买卖家的二掌柜。
由打澡堂子出来马殿臣直奔德隆楼,到了后边一看伙计给他留的这间客房还真不错,坐北朝南的正房,里外套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缎子面儿的被褥跟新的一样。马殿臣由打生下来也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头躺在床上,还没等翻身便已鼾声如雷。简单地说吧,接下来这十几天,马殿臣过得如出一辙,吃饭洗澡、洗澡吃饭,这个馆子吃腻了换别的馆子吃,转着腰子把城中大大小小的饭庄子吃了一个遍,心里也觉得有点儿腻,找点儿玩的吧。别看他是要饭的出身,为人还挺正派,什么宝局子里耍钱、窑子里喝花酒嫖姑娘、烟馆儿里抽大烟一律没有,有钱也不愿意挥霍,仅仅一个爱好——喜欢听戏,甭管什么戏,热闹的就爱听戏瘾还真不小,在戏园子里一待一整天,不吃饭不出来。马殿臣如此混了一个来月,寻思应当买房置地传宗接代,那才是有家有业的大财主。他思前想后,觉得山东老家年年闹灾荒,无亲无故还回去干什么?没人了就不是家,有了人在哪儿都是家。倒不如就在当地置办一座大宅子,再来上百十顷好地,开上几个买卖,什么粮行、南货店,什么买卖赚钱干什么,当老爷、娶太太、生儿子,下半辈子安安稳稳享福。他想得倒是挺好的,怎知买了一块凶地,造了一座凶宅,这正是“人有百算,天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无穷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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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马殿臣卖了宝棒槌,得了一躺银子,平地一声雷,转眼富家翁。见天儿下馆子、泡澡、听戏,住德隆楼的上房,享受了一溜够。这日子一舒坦了,就想买宅子置地,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此乃人之常情。他找德隆楼的伙计打听,问哪家有宅子要卖。伙计说:“客官,您这得去茶馆啊!上那儿找干牙行的。”什么叫干牙行的?旧时单有这么一个行当,乃三百六十行之一,说白了相当于中介,那家要卖这家要买,他在中间一手托两家,帮忙牵线搭桥挣一份好处钱。吃牙行这碗饭的,通常出没于各个茶馆,那地方的人杂,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老时年间无论穷富,喝茶都讲究去茶馆。有钱的主儿早上一起床,什么也不干先奔茶馆,自备的上好茶叶常年存在柜上,进了门让伙计去给沏茶拿点心,这位在茶馆漱口洗脸弄利索了,坐在那儿喝茶,一坐一上午,邻桌坐的无论认识不认识,天南海北一通聊。穷人也上茶馆,喝不起好茶,一个大子儿给伙计沏上一大碗高碎儿,喝茶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找活儿干。因为大家主儿雇个使唤人什么的,也都来茶馆儿找。做买卖谈生意,同样是在茶馆。久而久之,茶馆成了牙行的牙侩们聚集之处,没买卖的时候胡吹海侃瞎聊天儿,有买卖了便互相打托、扯皮、踢踢脚儿,这一行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牙行不仅买卖房屋,没有他们不做的买卖,鱼盐豆谷、觅车雇船、交易骡马,牙行都可以从中插上一道。其中还单有一路人牙,这家买个丫鬟、那家买个用人,也由他们在中间说和,甚至帮人贩子买卖人口,那是损阴德的勾当,因此过去有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牙行位列其中,虽不能一棍子全打死,可干这个行当的人,十有八九唯利是图,别人卖孩子哭瞎眼的钱也敢挣。大清朝的时候,牙行分为官牙和私牙两路,官牙行有当地官府发的批票,搁现在说这叫“持证上岗”,但仍以私牙行居多,自己揽生意做买卖。
马殿臣人生地不熟,上茶馆找了一个干牙行的。这个牙侩也不是善男信女,刚才咱已经说了,吃这碗饭的没几个好人,倒卖人口他不敢做,怕犯了王法掉脑袋,瞒天过海的勾当可没少干,左边骗完了右边骗,骗两头吃两头。他得知是卖宝棒槌发财的马殿臣想买宅子,心里头这叫一个乐,这样的大户逮到一个够吃好几年的,整好了下半辈子都不愁了,于是带上马殿臣东城跑、西城转,鞍前马后甭提多周到了。先让你自己选,选好了他带你去看,可只要不是他能拿下的宅子,在他口中绝对没个好,必定编个借口打消你买下的念头。马殿臣跟拜四方似的转了十来天,一直没有合适的宅子,心中不免焦躁。牙侩见时机到了,就跟马殿臣说:“爷台,这周周围围的宅子,咱也差不多看遍了,瞧您这意思没有相中的。其实我这些日子也睡不踏实,心里一直装着您这事儿,好在刚给您打听来一处,简直太合适了,西城有块宝地,闹中取静,出来进去那叫一个方便,莫不如您把这块地拿下来,咱自己起一座宅子,想怎么盖怎么盖,想起多大起多大。到时候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敞敞亮亮这么一住,再娶上一房大奶奶,新房新家娶新人,那才真叫里外三新,也不比买个现成的宅子贵多少。”干牙行的没有不会说的,个儿顶个儿口吐莲花,臭的能说成香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没有不敢说的。
马殿臣一听此言正合心意,看了这么多宅子没有合适的,倒不如自己起一座,想弄成什么样就弄成什么样,那才合了自己的心思。当下随牙侩去看这块地,一瞧位置还真挺好,跟牙侩说的并无不同,当下签字画押交完了钱,牙侩又帮忙找人盖房子。简短截说,不到半年的光景,马殿臣这所大宅子造好了。以往大家主儿起宅子,多是要传代的,如若没什么变故,子孙后代就一直这么住下去了。马殿臣发财了也从不挥霍,不过该花钱的地方绝对舍得,比如在他这座宅子上,造得太讲究了,门口上马石、下马石、拴马桩,五蹬台阶迈门槛,迎面是磨砖对缝的影壁墙,前有亭廊,后带花园,前后两进“海墁”的大院子。怎么叫“海墁”?过去用青砖铺地通常是宽面朝上平铺,“海墁”则是竖码青砖,窄面朝上,有什么好处呢?一是下雨不存水,二是受力小年久不裂。这么铺太费砖,得多用出两三倍去,不是有钱的人家可舍不得。并且来说,这座宅子的位置也好,坐北朝南,后边还有一条小河,从风水上说,水为财,这叫傍财而居。马殿臣又置办了全堂的硬木摆设,丈八的条案,八仙桌、太师椅一应俱全,往屋里一坐,可以闻到淡淡的木香,再沏上一壶好茶,待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想出门。一切准备妥当,择良辰选吉日,“噼里啪啦”放上一万头红衣鞭炮,马殿臣搬入新宅子。他光棍儿一条没有任何家当,缺什么买什么直接往新宅里送,只要人进来就齐了。马殿臣看他这座宅子,越看越喜欢,觉得哪儿都好,却有一节没想到,这块地这么好,以前怎么没人在这儿盖房呢?偏可巧就专门留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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